我与茯茶三件事

朱占伟（三等奖作品）

采茶  

妻子的故乡在湘南，五岭山区。低低矮矮的丘陵上，遍植茶树和柑橘。有一年春季回妻子老家，正碰上采茶。

我也斜跨着竹编篓去了茶园。茶园在山坡上，茶树一层一层，围成绿色的堤堰。春风微微吹动，天朗气清，春和景明，万物勃发着生机，空气中飘荡着清新的生命气息。茶树也萌动着万千新鲜的生命力，满身新绿，嫩芽蓬勃而发，娇弱的绿色，闪着干净的亮光。

一层层晃动着太阳光芒的嫩芽，就是一层层期待，一层层春天的收获。

在老家大舅浓稠的湖南方言指导下，我懵懵懂懂，亦步亦趋地学习采茶。大舅说：“要提手采。”他给我做示范，将要采摘的嫩叶用拇指和食指轻轻交合到一起，往上一提，茶叶便脱离茶树，留在手中。他告诉我，采茶切不可掐、拉和拧。方法不对头，不仅对茶树造成伤害，而且炒制出的茶叶，根部会发红，影响品质。

我跟着他学，但不得要领，力度总是掌握不好，茶叶不听话，不愿意顺利离开茶树。两个指头发酸，发力的手腕发困。真是术业有专攻，干什么都要窍道，都要千万次的重复。我还是兴致盎然，采了大半篓。茶叶在我手里留下春天的芳香。

大舅说：“只采芽，就是一级茶；采一芽一叶，就是二级茶；一芽二叶是三级茶。”他让我多采中间的，两边的留出来。“中间的长得快。”

休息时，我问大舅：“茶叶送哪里去了。”大舅望着远方说：“有人收购，粗加工后销往全国各地，听说，你们陕西还拉不少呢。”我突然想起看到的一篇文章，陕西盛名远扬的茯茶，与湖南有很深的渊源。茯茶，最早其实被称为“湖茶”，因加工原料为湖南黑毛茶。

明代实行“茶马互市”政策，“用茶易马，固番人心，且以强中国”，以茶叶换取草原的马。陕西背靠茶区，面向西北，加之秦商的经营理念和经营能力，让陕西关中，特别是泾阳，成为“茶马互市”的主要茶源地。

最初，茯茶原料毛茶大多来自陕南。随着销量增大，陕南茶叶不足，盛产茶叶的湖南成为茯茶主要原料来源。建国后，甚至有一段时间，一度将茯茶生产工厂转到湖南安化。茯茶在泾阳绝迹。

上世纪八十年代，泾阳一些老匠人开始制作茯茶。进入二十一世纪，关中茯茶产业蓬勃发展，茯茶又叫响在三秦大地。

湖南和陕西，相隔千山万水，因茶叶而连接起来。望着连绵到山后的茶树，我心中溢满喜悦。我就生活在茯茶产地，或许，我采摘的半篓茶叶，会成为某块茯砖茶的一部分。

写茶

茯茶的精神感动着我。我一直在构思以茯茶为主题写一个长篇小说，为此收集了很多资料。

茯茶源自泾阳。坊间盛传，茯茶离不开泾阳人、泾阳水和泾阳气候。其实，我觉得最重要的是泾阳的地理位置。泾阳地处我国大地原点，位于东西南北的交汇点上，紧挨胡焕庸线。西出泾阳，便是广袤的草原。地理位置的独特，给泾阳茶商带来了得天独厚的优势。

泾阳及周边，并不产茶。但泾阳之东南就产茶，泾阳之西北，需要茶。连接草原与茶园的地理位置，泾阳人崇商的精神，让泾阳成为茶叶西进丝绸之路的第一站。为解决运输和存放问题，茯砖茶应运而生。茯砖茶形态轻便，易包装，耐储存，解油腻，甫一出现，便大受欢迎，沿丝绸之路向亚洲腹地，向广袤的草原一路西进。

茯茶的出现，还有这么一则传说:北宋神宗熙宁年间，一批湖南黑毛茶运至泾阳码头。卸货时部分茶包落入泾河，商人捞出晾干后堆于仓库。一个月后发货时，商人打开茶袋，茶叶颜色变深了，出现黄色斑点，状如金色花朵，芬芳浓烈。

这批茶运至西北后，游牧民族赞不绝口，大量购买。茶商反复试验，总结出制作工艺。因伏天制成，故称作获茶。传说不足信，但也一定程度上表明茯茶或许来源于一次偶然。

陕南或者湖南的毛茶运抵泾阳后，拆包、炒制、烘焙、渥堆、发酵和压砖定型，生长出金花，变成具有独特精神和更佳口感的茯茶，再一次踏上西行之路。据老茶工回忆，加工过程中，会掺入泾阳本地的棉花叶，增加可塑性，并促进产生金花。

茯茶的独特之处在于神奇的发酵工艺。发酵，让最普通的茶叶产生奇特的化学变化，在怡人的温度和恰到好处的湿度下，茶叶间悄然生长出新奇的物质，就像在茶叶上开出千万朵“金花”。

“金花”学名“冠突散囊菌”。这种菌，不仅让茶叶口感更佳，还能化脂肪，放大了茶叶的价值。草原上流传一句话，“黄金铂金不如黑金”。“黑金”就是茯茶中金黄色的颗粒。

关中商人，特别是泾阳商人，用骆陀驮、骡车载，将茯茶运到西北，换回皮毛、药材、香料和珠宝。驼铃叮当，每一声都承载秦商的汗水；大漠孤烟，每一缕都蕴含着秦商的辛劳。

茯茶的精神感动着我，金花鼓舞着我。我构思的长篇小说，要立足于关中大地，要弘扬秦商的儒商精神，要刻画东西方文化在丝绸之路上的碰撞，要描绘外部物种的引入……小说提纲已基本成型。有了灵感，我就写日记本上或记录到手机里。这是一项宏大的工程，我想，小说应该会写出来的。

寄茶  

2021年10月，我到新疆克拉玛依出差，参加系统内部知识产权方面的培训。虽有疫情，但总体受控，一路畅通无阻，旅途很顺利。

老师讲解知识产权法规，如何申请专利，如何写技术交底书。课堂营养丰富。转眼已过六天，再有两天，我就要乘飞机离开新疆了。课余，与同学结伴而行，新疆的人，新疆的美食，新疆的大美风景都熏染着我。

好不容易来一趟，回去要带些特产。葡萄干、巴达木、核桃都在采购计划中。意外毫无征兆。在超市门口扫行程码时，赫然出现的“西安”让工作人员进入战备状态。我和几个人被留在一块空地上。我满脸疑惑，工作人员告诉我，两位从敦煌到西安的上海游客确诊，西安被克拉玛依列为风险区。

我不知道政策的调整。

一个多小时后，转运车过来，把我们几个拉到集中隔离点。

我被集中隔离了，很仓促。行李在酒店，身上什么都没有。

培训班有两个老师，菲亚老师和迪力老师，一男一女，都是哈萨克族，相貌皆俊美。班主任是菲亚老师，我给她打电话，她很着急，立即多方协调。晚上，她回电话说涉及疫情政策，责任重大，让我安心隔离。我说行李在酒店。菲亚老师说给我送过来。

晚上十点多，我的双肩包到了，散发着消毒液气味。迪力老师送来的。他电话里说，手续繁琐，他等了一个多小时，才把行李放门口。行李到了，有了充电器和换洗衣服，我心稍安定。迪力老师还给我带了一条毛巾，我出差走的仓促，未带毛巾，用的酒店的。

要隔离到西安行程码消失。我不知道几天，心情郁闷之极。离家几千里，孤独之感倍增。菲亚老师和迪力老师经常给我打电话，问我有何困难，安慰我安心隔离。窗外准噶尔盆地的秋风劲吹，我心中温暖流淌。

我的高血压药吃完了。我们有个隔离群，大多是本地人，他们家人送吃的用的，送药。我没有办法，给迪力老师说了。第二天一大早，迪力老师就把高血压药送来了。我及时吃上了药。

八天后，西安行程消失。多天的鼻咽拭子核酸检测结果也均为阴性，我解除了隔离。菲亚老师安排学校专车，将我接回校园，重新安排我住下，并协调我到食堂就餐。克拉玛依到西安的航班总是取消，我到乌鲁木齐试运气。临走之前，迪力老师带我去做核酸，还把我送到克拉玛依火车站。

很幸运，早七点航班未取消，我顺利回到家。

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，我要感谢菲亚和迪力老师。拿什么谢呢？我思索良久。感谢的东西，要有地方特色，要拿得出手，更重要的是，老师要真心喜欢。

晚上，沿人民路散步，灯箱上的“茯茶”两字击中了我。踏破铁鞋无觅处，得来全不费工夫。我走进一家茯茶店，在老板的推荐下，挑挑拣拣，选中其中一种茯砖茶，买了两盒。

精心包装后，我用快递发往新疆。

几天后，老师微信回复，感谢陕西来的特产，他们非常喜欢。老师喜欢，我心中也充满欢喜。茯茶帮我了却了一桩心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