茯茶之缘

葛取兵（三等奖作品）

茶，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并不陌生，尽管在现代都市生活中，名目繁多的饮料铺天盖地，但对我来说，一杯茯茶依旧是割舍不去的情愫。

我出生在农村，生长在农村。小时候，家中来了客人，母亲总要泡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芝麻豆子茶待客，有时我也偷偷地尝过芝麻豆子茶，茶苦，芝麻豆子芳香诱人。年少时不喜热茶，甚至有些怯意，热茶烫嘴，凉茶味苦，远不如一碗凉开水喝起来爽快，即使寒冬腊月，檐下挂满长长的冰凌，我们这帮伢崽们依旧喝冰凉凉的井水。到我上中学，唇边绽出毛茸茸的胡须，我却开始喜欢上了热茶。茶味虽苦，苦中却有甜。父亲说，喝热茶也是成熟的一种标志。后来我到城里当了一名工人，劳累之余，喝上一杯热茶竟是一种快意。年年谷雨前后，满山茶树吐绿之时，我的母亲在白天将一枚枚嫩绿的叶芽摘下，晚上制作成绿茶，这茶不仅有故乡的山水，更有母爱的深沉。

人生一杯茶。茶有绿茶，更有黑茶、白茶、红茶、黄茶，价格与名声不菲的有西湖龙井、君山银针、福建乌龙茶、云南普洱茶、祁门红茶……。但我的人生中却烙下了咸阳茯茶深深的印记。1995年，也就是我二十三岁那年，参加工作不到四年的我，却步入了人生低谷——下岗了，刚刚看到前途与光明的我，却是茫然失措。幸好文学如一盏灯，虽然灯如豆花，但照亮了我前行的黑夜。那时年轻人流行交笔友，全国各地与文会友，鸿雁传书，此唱彼和，自得其乐。我至今怀恋那个书信往来的年代，小小书信，联系你我，方寸之间，世界大千。其中咸阳市有一个文友，常常你来我往，见字如晤，心灵共鸣，那是一段人世间最美好的邂逅，虽然只是空间的远眺，即使从未谋面，但这段记忆却深远。

文友一定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子，她在书信中知道我的处境后，还给我寄来了一盒茶叶——咸阳茯茶。朋友介绍，这茶是咸阳著名的土特产，产自泾河之畔，此地种茶历史悠久，竟然始于宋代。打开一看，形似一片青砖，类似家乡的黑茶。茶形紧结平整、四角饱满，薄厚一致。细看，茶叶黑褐，密度均匀，色泽黑褐油润。竟然有一层金色的斑点，我心里一震，有些可惜了，应该是霉变。后来我在回信中婉转表达了此意。很快又收到文友的回信，他说这是金花——茯茶的精粹所在。茯茶以“金花”出名，经过加工的茶叶最终长出饱满金花，香气浓郁，滋味醇厚。

我仿佛隔着一张薄薄的信纸，看到友人的一抹浅笑。

重新找来搁置在书柜上的茯茶，认真研究，细细揣摩。那些茂盛的“金花”，恍若穿越了时空，来到宋朝的光阴，又仿佛一千多年前的咸阳古风也一并穿越而来。

其实在我家乡多不尝黑茶，以绿茶为主。在友人远方的邀请下，按照友人的指手划脚，我忙不迭地烧好开水，泡上一杯茶，茶香扑面而来，果然是茶未尝，而香气已令人心欲生起。只见汤色橙黄、沉红，清澈透亮，菌香浓郁，香气纯正，滋味醇厚。更为惊奇的是入口滋味甘滑，回甘浓厚，像林间飘下来的徐徐清风，在舌尖悄悄打了个转，留下淡淡的味和无法忘怀的甘甜。好茶。一个“茶”字，其实“简单”得只是人在草木间。

与友的书信往来，我知道了茯茶的前世今生，咸阳乃始皇帝开国之地，是古丝绸之路的首端，自古岭北不植茶，唯有咸阳出砖茶。我至今记得唐代诗人贾岛写的《郊居即事》一诗：住此园林久，其如未是家。叶书传野意，檐溜煮胡茶。雨后逢行鹭，更深听远蛙。自然还往里，多是爱烟霞。诗中所提“胡茶”因专供匈奴人饮用而得名，也就是“茯茶”前身。

还有茯茶的健身之道，“一日无茶则滞，三日无茶则痛”。茯茶消食健胃，杀腥解腻，降脂减肥，降压降糖，生津御寒的饮用功效为其它茶类所不及，被誉为西北地区各民族的“生命之茶”。“宁可一日无粮，不可一日无茶”。

我至今清晰地记得，在那段日子，在悄然无声的深夜，每当我写作困了累了，我会泡上一杯茯茶，敲一撮红茶，烧一壶开水，但听它壶中咕嘟咕嘟作响，心中郁结的块垒渐渐就化开了。随着“哗——”的一声响起，只见冒着细碎水花的茶水如一朵金菊花开满杯口，一股馥郁的茶香扑面而来，浅浅地啜上一口，细细品上几口，淡淡的茶香滋润全身，顿时神清气爽，乏消了，神也清醒了。茯茶，不止煎熬之茶，它更是一道心灵之茶。

只是时光短暂，两年之后，我参加公务员考试，当上一名乡镇干部。那时，又好几年我都会收到好友给我寄来的咸阳茯茶。只是后来工作繁忙，加之结婚生子，成家立业，竟然断了书信往来。光阴如箭，一断就是有二十多年光景了，人到中年，格外怀想那些给我温暖的茶，道尽了这人世沉浮、斗转星移……当然最怀念的是我朋友。一场无疾而终的友情，留下的是最深情的印记。是呀，一块茯茶成就了一段情缘，一杯茯茶安放了我的乡愁，一杯茯茶激发了前行的动力。下岗那几年，当我处于苦闷傍徨之时，茶让我学会了思考，学会了奋争，学会了煎熬，学会了进取。茯茶的本身充满了哲学的意味，它的饮用方式非常独特，讲究一个字“熬”。茯茶有个特点：需要等待。如果你没有良好的耐性，它就不会给你最厚重韵味的茶汤。我喜欢林语堂先生说那句话：捧着一把茶壶，把人生煎熬到最本质的精髓。确实，如果人生如茶，煎熬就变成了一种成就。

茶里乾坤大，壶中日月长。折射出了茶的哲理与内涵。茶，让我真正读懂了生活的苦涩，读懂了人生的哲理。确实，咸阳茯茶曾经驰名遐迩，有过一段兴衰史，“茯茶驼队十里外，茶香已入牧人家”。如今它早已自信地游走于民间与宫廷，成为下至下里巴人、上至阳春白雪的味觉记忆。鲁迅先生说，有好茶喝，会喝好茶，是一种清福。人生在世，能拥有一种让你刻骨铭心的茶，是上天的感恩，是土地的谢意。而拥有一段善始善终的情缘，更是一种幸运，一种福报。我想。

我期望这篇简短质朴的书写，能找回了失去多年的朋友。那段忘却，因为有一道茶，再续情缘。善莫大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