咸阳茯茶，西北大地不息的民谣

支禄（三等奖作品）

二十年没见面的朋友突然间浮出水面，欣喜若狂地打电话说来吐鲁番看我。一个实诚人，电话里帮忙做了一个接待方案让我“审核”：圆月当空，葡萄架下，一把热瓦甫，三两碟葡萄，一锅手抓肉，两三个馕，五六个凉菜，熬一壶浓浓的咸阳茯茶……

在说“熬一壶浓浓的咸阳茯茶”时连着两遍，语气加重，等于平常句子下面添加了着重号，提醒特别注意：是特色，喝起来顺活。

电话一说完，我立马作了“批示”：“万事俱备，只盼你来了！”这个要求简单得像个一，根本不需找酒店、翻菜谱，抠心挖嗓地想如何安排更周到了。浓郁的茶香已飘散到了这片热土的角角落落。说想喝茯茶，等于唱歌走路间顺手做了一个“家常菜”。

诗友静梅知道此事后，仰头哈哈大笑，莫非你的朋友属虎。我就说：“恭喜你，答对了，七四年的虎！”

“出门，一碗茯茶；进门，一碗茯茶！”出出进进，不绝如缕的茶香弥漫着古老的村庄。一碗沁人心脾的茯茶下肚，顿时，天高地远，眼界开阔，望见吉祥的云朵泊满村庄四周。

平常走路渴了，不管路过谁家，放放心心地推开半掩的彩门，一看家里没有人，心里不要忐忑。人，到葡萄地忙农活去了！穿过长的拱形门，映入眼帘的是：一张桌子，上面放着茶壶、茶碟、茶碗，整整齐齐、明光闪电、一应俱全，像是知道要来人，事先特意准备的。餐布下面苫着什么，风，见你无动于衷，帮忙一揭，一大盘金灿灿的馕，也是待客的。顿时，一阵喜悦暖上心头，手情不自禁地按在茶壶上，热热的，一倒，熬好的茯茶，汤色橙黄、清澈透亮、滋味醇厚，不是茶而是一壶浓浓的情意。

一边喝茶，一边吃馕，喝好吃好，茶具各就其位，用过的茶碗去水龙头上冲一冲，放在旁边，意思你用过。人，斜缓了，茶，也喝好了，走路，也就有劲了。

穿行长长的村巷，时不时碰到几个须发飘飘的老人，围成一个半圆，中间还是一壶沏好的茯茶，边喝边聊，时光恬静，宛如神仙般的日子。

有一回，要不是做客赛提尼牙孜家。一拉开茶柜，扑面而来的茯茶，褐色的牛皮纸上写着四个醒目的大字：“泾阳茯茶”。赛提尼牙孜一家人都喜欢喝泾阳出的茯茶，一喝四五十年了，让我惊得半天合不拢嘴的，竟然备了一柜，挤眉弄眼地说：“手里有粮，心里不慌。”停了片刻，说逢年过节还要送左邻右舍、亲戚朋友。

后来，行走天山南北，发现咸阳茯茶成了许多农牧民的首选：不管是皑皑雪山下的民俗家访点还是辽阔草原上的蒙古包；不管是流水浩荡的塔里河畔还是绿树环绕的村庄；不管是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人家还是大山云烟深处的居民……喝茯茶，日常必修的茶功。功夫练好了，再大的风沙，一个人才能把庄稼从地里领会仓房，牛羊赶回宁静的圈舍，日子，也就顺风顺水地站了起来。

平常，自以为对咸阳茯茶略知一二，现在看来如此孤陋寡闻，这样的情况对一个茶客来说实在有点打脸。随后想到，一旦新闻网开东西南北话茶栏目，写几篇文章，把咸阳茯茶美美地介绍一把。

后来，我还知道了清将左宗棠嗜茶。清同治五年（1866年），任陕甘总督时喝了咸阳茯茶后连连赞叹：“此茶变得比故乡的还好喝。”

1876年，左宗棠手臂朝天一挥，一声高喊：“出发！”一路抬棺进疆抗击俄国，收复伊犁，史册留下“绝口不谈和议事，千秋唯有左文襄”的绝唱。坏人吓破了胆，好人心生敬仰！一路还栽柳，年年春风度过玉门关，左公柳绿了关里关外！

史书上还这样写道：“当年，湘军西进甘肃、新疆作战后，军中大多将士水土不服。左宗棠传令用茯砖茶饮服解之，效果甚佳。因几万湘军所需，茯砖茶需求量大大增加，价格一路飙升。”一下子咸阳茯茶的免费广告打到天山南北，也走出了国门，远销俄国、波斯等国家。人人皆知咸阳茯茶好：健脾胃、消食、驱风、散寒、通经等功效。

每到维吾尔族家里做客，热情好客的主人先让你上炕，坐在软绵绵的褥子上，炕桌上已摆好干果、馕、果酱、糖和点心等食品，五花八门，全是客人喝茶时来用，在西北农户家这些叫“垫茶的”。维吾尔族人酷爱饮茶，尤其喜爱茯茶，流传着“宁可一日无粮，不可一日无茶”之说。

“茶以悦己，茶以贵人。”说话间就端来了清香、芬芳的茯茶。坐在炕上，东南西北地聊叙。四面色彩艳丽的壁毯，抬头，璀璨夺目的吊顶；低头，流光溢彩的的被褥，这难道不是诗意地栖居？好客的维吾尔族朋友，待客最早上来的是茯茶，直到客人离席而去，茯茶热气升腾，念念不忘美好的聚会。片刻间，手脚麻利的女主人做好了垂涎欲滴的手抓肉、油亮生辉的抓饭、香气扑鼻的面肺子、味香可口的豆豆面……大口朵颐，酒气飘溢，茶香不绝。

席上，不喝酒的人，以茶代酒，时不时端茶站起：“朋友，来，敬你一碗。”轻轻一碰，当一声，喝下的是绵绵情意。

在吐鲁番，茯茶用清粼粼的坎儿井水熬的，喝起来沁人心脾、香如兰桂、清透爽朗、令人愉悦。

天亮，人去葡萄地忙活，一路上扛着坎土曼走在前边，一壶茶紧贴着后脚跟匆匆忙忙赶来，有时人还未到，茶，已经到了地边上，一声不吭地等人来呢！干活累了，坐在长长的地埂上，一摞子碗如白色的鸽子落在餐布上，一壶浓浓的茯茶，一碗一碗倒上，袅娜茶香，云山迢遥，大地辽阔。偶尔有人路过，一旦主人的眼角睄到，远远地喊一两声：“朋友，喝上一碗。”听那牛吼天神的声嗓，意味着：穿越浩瀚的大漠，一旦过了这个村，就没有这个店了。

喝着喝着，草，发芽了！花，不知不觉地开了，葡萄，一颗一颗晶莹透体，甜蜜柔柔软软地爬在架子上，苹果熟了，石榴红了……茯茶声声里，日子里外飘香。

“吐鲁番的葡萄熟了，阿娜尔罕的心儿醉了……”八月，鸟语欢歌，大地流蜜。热瓦甫弹起悠扬婉转的歌谣，手鼓敲起心中无数的心悦，葡萄架下姑娘小伙子款款起舞，一碗茯茶一碗美酒下肚，沿着长长的葡萄藤朝上一望，日子，一浪一浪地涌向高高的云端，这才叫好日子顶天立地。

午夜时分，圆圆的月亮挂在树上，葡萄架下，灯光璀璨、茶香依旧、轻歌曼舞、铃铃笑语，仿佛置身于人间仙境。人，乘兴而来，尽兴而返，喜悦全在一碗一碗茶香里。

一年四季，茯茶相伴。累的时候，一碗茯茶下去，刹那间，精神抖擞，撸起袖子挥动坎土曼，一高一高，用不完的力气。在院子里编筐子，茯茶在旁边，柳条在手中跳来跳去，不跳了，原来手伸过来端起碗喝茶呢！跑运输走四方，车上不忘挂一杯茯茶，摇来摆去，像是幸福跳来跳去。绣娘也不忘放一壶茶，茶香一针一线绣了进去！绣品不管挂在哪儿，全是挥不去的缕缕馨香。有时茶提到了路边，纳凉时喝，偶尔有人走过，也连忙招呼：“人再忙，茶要喝呢！”

人不离茶，茶不离人。左想右想，实实在在的日子围着茶香转。转着转着，就转出了甜甜的葡萄、滚圆滚圆的哈密瓜、金黄色的巴达木、结实的玉米棒子……

案头一壶茶，喧嚣的尘世，一下子镇住了。这就是我在吐鲁番一年四季不停轮回的日子。一个人孤独地爬在格子上，黑纸白字，一字一句，像是用茶熬出来的。一旦遇到双休日，读书写诗的大好时机！早早起来，熬一壶，喝半天。砰砰的茶声，伴随一轮喷薄而上的红日，吹响出发的号角。不绝如缕的茶香，令人思绪飞扬，一起一伏，撩拨出灵感的火花！哒哒键盘声，寂静的时空里，一串串不停跋涉的脚步！前程似锦，远方如茶如诗！

不知不觉，半个月亮爬上来。

诗意的生活，少不了一壶茶。

日子，在一壶茶里越熬越香！